“擔大峃”
王景賢“擔大峃”在黃坦已有千年歷史,我們正好趕上它的末年,因為第二年黃坦就通車了。在未通車以前,由于不便水路,物資的來往只能在大峃與河背兩地水路中轉,再用肩挑,所以,黃坦人在大峃、河背來往挑物資叫“擔大峃”、“擔河背”。
那是1965年7月的一天,我們結束了小學五年級的最后一節課,在放學回家的路上,我與第七份的阿寬、第四份的小林和對門的蘇東,規劃著暑期怎么去賺錢為下學期準備買學習用具的事,我們想來想去,那時的賺錢方式只有兩種途徑,一是為供銷社到大峃把物資挑進來,叫做“擔大峃”,或為糧管所將糧食挑到河背去,叫做“擔河背”;二是找個工程隊參加修建公路,這是大人干的活。我們只有“擔大峃”或“擔河背”。
“擔大峃”的頭天傍晚,我選來一根爸爸挑擔用的拄杖,因為太長,把它鋸掉一截,又在爸爸的扁擔上綁好千斤繩,試了試剛好,又去幫助對門的蘇東做了一根。阿寬與小林各自還編織了一雙草鞋。
因為大峃距離黃坦二十五華里,山路崎嶇,回來要爬10里的長嶺,需要早早起床。雞鳴二遍的時候,我便叫媽媽做飯,自己去叫另外三個同學。趁著朦朦朧朧的月夜,到了第七份老宅,經過上間,便是漆黑一片,阿寬家又在上間后面的后省,由照正壁所隔,后省通常是放置死人之處。我的心早已提到了嗓子門,沿著上間用一雙顫抖的手摸著板壁,膽戰心驚地跨過了照正門檻,摸到他家的門,立馬“阿寬起床,阿寬起床”叫著,與其說是叫人,還不如說是為了壯膽。驚醒全屋百來號人,可是,那時的人都能理解,不會有任何人埋怨。
吃過早餐,我們扁擔上挑著鼓鼓的飯包,深一腳淺一腳地上了際坳塘,天才蒙蒙亮,到了大峃黃坦供銷社采購站,坐在門口等了將近兩個小時,王經理終于來上班了,一見我們坐在門口就說:“娒,今天沒有貨擔呀!”我們一下子給懵了,你看著我,我看著你,四雙乞求的眼光同時向王經理投去。善解人意的王經理撓撓頭說:“那這樣吧,你們既然來了,就挑一些鹽去吧!蔽覀兞⒓磁d奮了起來。只見他打開鹽庫,指著潮濕的地上一堆黑黑的、濕漉漉又沉甸甸的麻袋說,你們各人去拿兩只麻袋,能挑多少裝多少。阿寬裝了60斤,我裝了50斤,小林與蘇東各裝了40斤,我把王經理給的出貨單裝進口袋。興高采烈地挑起擔子往回走。開始,我們百米一撐,還比著誰有能耐。
中午時分,我們翻過了程坳門、穿過了五十二街,跨過由自然溪石壘成的中堡溪水,挑到了中堡,身上不知流了多少汗水,反正衣服,褲子全是濕漉漉的,猶如剛從水里鉆出來一般。
透藍的天空上那輪白白的不像是太陽,而是一團燃燒的火球,我們盼望著云彩,可它早已被太陽燒得無影無蹤,我們盼望著路邊的樹能給我們遮一下,哪怕是那么一點點,可它卷著葉子垂下頭,無精打采地立著,自身難保。大地是死一般的寂靜,寂靜的只有那知了,能在樹葉底下避著烈日,享受著那一點陰涼,可它還不夠滿足,仍然在“熱死了,熱死了”不停地哀叫。
我們肚子早就鬧革命了,可還是艱難地挑著,尋找著有個遮陰的地方安慰一下肚子。終于,在中堡百步嶺腳,看到了一個涵洞,我們趕緊將擔子靠在滾燙的石壁邊,各自拿著飯包,雙手著地爬了進去。那種清涼絕對勝過現在的空調。我們打開飯包,狼吞虎咽地啃過幾口番薯絲團后,才發現蘇東全是白白的米飯,干菜里還夾著一小塊肉,因為只有他爸爸不是種田的,是一個小學老師。我們平時都非常羨慕他。這次他能跟我們一起來,完全是為了興趣,體驗生活來的。其余兩人所謂的菜,都是幾根黑黑的腌咸菜,我還有一個咸蛋呢。飯過半,因為口渴,實在是咽不下去了,我們只得到路下的小溪里喝幾口溪水,可溪水也是燙的。管它呢,我們縱身一躍,連衣帶鞋,跳進了齊腰深的溪潭里戲了一番,渾身感覺說不出來的輕松;氐胶,吃完那剩下的有點生硬的番薯絲團,依依不舍地鉆出了“空調洞”。繼續挑起那沉重的擔子,開始上那10里的長嶺。
剛剛開始的那段百步嶺,也許是享受過“空調”和戲過水的原因,我們還能幾十步一撐,到了后來,不但是十步一撐,還十步一歇。
放下擔子,渾身是那么的輕松,沒有涵洞、沒有樹蔭。午后的太陽像個大火爐,斜面烤來,把大地烤得像燒透了的磚窯,冒起白煙,一絲風也沒有,稠乎乎的空氣好像凝固住似的。趴在路邊家里泥地上的那條大黑狗,嘴里流著白沫,吐出一條長長的紅舌頭,氣喘吁吁的動彈不得,何況我們這幾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兒,暴曬在烈日底下,肩上還挑著幾十斤的鹽呢。
不得已,我們席路邊草地而坐,有的還大字形展開躺在草地上,草地像剛出籠的饅頭,滾燙滾燙的。這時候,我突然感覺右腳底好像有點痛,一看,原來是鞋底破了一個大窟窿,腳不知是被磨的還是被石頭路給燙的,起了個大水泡,我順手拔來一把發燙的卷成條的蒙干草,將鞋子綁了起來,手指對面半山腰說,如果在對面挖一個山洞那邊就到王宅了,我們就不用爬山嶺了。
“別做夢了,繼續挑吧!”阿寬說。我們個個很怕扁擔碰肩,蘇東的肩膀已經磨破了皮,他只想哭,但又不得不挑,肩膀裂開似的疼,雙腳像是澆灌了鉛一樣,肩上的重擔,壓得我們邁不了步,大地的熱浪,烤得我們喘不過氣來。
路上沒有行人,因為人們都知道,夏天午后的日頭,后媽的拳頭——毒。再說,這條10里長嶺不知何故,僅僅只有林坑崖背三顆樹可以遮陽。唯獨只有我們四個初生牛犢,仍然艱難地用拄杖拄著一步一步跨上一個一個沒完沒了的臺階。
不知過了多久,我們終于挑到了際坳塘嶺頭,汗水也流干了,每個人的背上留下的都是圈圈白色的地圖——鹽霜。
夕陽西下的黃坦,是那么的美麗動人,我們像是久別了的嬰兒,恨不得立即撲向母親的懷抱。那種勝利在望、幸福、自豪的感覺,頓時,揚在個個人的臉上,什么烈日、疼痛、疲憊、饑渴,統統拋到了九霄云外。很快,我們下了際坳嶺。
到了王宅供銷社,我以勝利者的姿態滿懷喜悅地把出貨單遞給了供銷社叔叔,他看了看單子,叫我們把鹽過磅,結果,我們各人都少了五斤左右,我們都驚呆了。叔叔還說要我們賠,那還了得,當時每斤鹽的價格是一角三分五,那我們每人都不是要賠上六七角錢了嗎,挑的工錢每百斤是九角七分,那我們的工資還不夠賠呀。
我們望著那被太陽曬的白花花的兩袋鹽,發呆、迷茫、沮喪、欲哭無淚,心里的難受,遠遠掩蓋了一天的疲憊,一雙雙苦苦哀求的眼神投向叔叔,“鹽又吃不得,怎么會少了呢?”小林委屈地流著眼淚說。叔叔開口了,說:“那看在你們年少的分上,賠就免了,可你們的挑運的工資可沒有辦法給了喲! 我們很無奈,垂頭喪氣地拿著空空的扁擔挑著空空的飯包,帶著一顆滿滿疑慮又顫抖的心,邁著蹣跚的步履,不知回家跟父母如何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