攀門臺舊事
鄭楊松歲月流逝,攀門臺早已物是人非。坐落在林店尾的攀門臺,過去是大宅院,如今既非街,也非巷,既非墩,也非臺,是一個居民區。
拂去新樓臺的重重迷霧,顯露岀這座宅院的美麗與雄奇,在世的人都沒見過這座大宅院,但大宅院的天井道坦與攀門臺的斷壁殘垣及門廊樓臺遺址,就連上世紀80年代出世的人也見過,號稱林店尾大宅院,絕非空穴來風。攀門臺上靠王宅四合院,下臨門前溪,東依大峃街,西面周村塅,5千多平方米的遺址石條石階,圍墻內的上下兩個天井道坦,足讓人依稀記得當年鐘鳴鼎食人家的輝煌。呈方型的天井四周全是丈余的花崗巖石條鋪成,石階下的天井由大小一樣發光的石子湊成陰陽八卦圖案,八卦圖案外是無數個回字型圖案,左右對稱,角度平衡。那時我們都還小,誰都不懂這個圖案是什么意思。這個天井約一百平方米,上得石階來,左右都是廂房遺址,正面是前廳后廳,在前廳與后廳之間又有一個天井,可惜后人沒見過樓臺,空留下一大一小一上一下的兩個天井,見證攀門臺的興衰歷史。
這些廂房地基被后人隔成一塊塊菜地。只有兩個天井保持得完好無損,被大家公用,作為道坦道路與曬谷坪。我想,上天井全是花崗巖,下天井有美麗的八卦圖案,這恐怕是先人布下迷魂陣,人們不忍或不敢下手罷了。從兩個天井可以看岀,攀門臺當年是何等氣派。宅院的主人決非等閑之輩尋常百姓家,非官即商,非富即貴,經多方打聽,結合當年阿爺(祖父)的傳說,攀門臺的前世今生終于露出水面!安蛔R廬山真面目,只緣身在此山中”,虧我還是土生土長的攀門臺人,攀門臺系林店尾的陳姓所建,是大財主大商人,祖上是瑞安平陽一帶的鹽商舵主。家中十分富有,這鹽商舵主的公子,看上平陽知縣師爺的千金小姐,托媒說合,這師爺一聽女婿是大峃山頭人,遂不允婚,這陳氏也生氣了,小小七品的師爺有什么了不起,老子不捐官,捐個七品并非難事。但他沒有買官,他要在大峃建一幢比平陽縣衙還要氣派的房子,于是從平陽請來最有名的風水先生,在大峃選風水寶地,并請來遠近有名的能工巧匠,在這里大興土木,經過幾年奮斗,一座四合院建成,在建門廊時,這風水先生提議取名“攀門臺”。喬遷后又托媒向平陽師爺提親,師爺為陳氏的真情所動,終于允婚。完婚后這陳氏的鹽業生意是做得風生水起,市場擴展到平陽一帶。這平陽也有一鹽業舵主,聞知大峃人在平陽搶市場爭生意,那還了得,后來打聽到,大峃鹽商舵主是平陽師爺的親家,一個平時偷稅漏稅的商人怎敢得罪師爺,于是只得忍了,表面上忍了,暗地里已經結下梁子,后來這個平陽鹽商舵主參加了平陽幫派組織“金錢會”。
同治年間(1866)太平天國被清兵戰敗,殘部南下到平陽與當地金錢會稱兄道弟互相勾結,平陽金錢會的頭目慫恿太平天國殘部(那時當地人稱長毛反)兵發大峃攀門臺,把宅院里的老少集中在天井里,搜光所有人身上值錢的東西,然后趕出院外,兵丁入內翻箱倒柜把所有金銀財寶洗劫一空。臨出門點火燒了大宅院。那時的樓臺全是木頭結構,雖然雕龍刻鳳,但干柴烈火頃刻間成火海,陳氏苦心經營的攀門臺,傾刻間化為灰燼。陳氏一脈不知所蹤。到了上世紀40年代,林店尾鄉紳鄭志學在攀門臺后院的地基上建了一幢房子,吳鳴皋在攀門臺上首建了一幢房子,陳德文在攀門臺下首建了一幢房子,其他的遺址宅基被附近的人家開墾成菜地。這三戶人家成了鼎角之勢,攀門臺自古就是人才蔚起的地方,大宅院的樓臺雖然沒有了,但留下了門廊與斷壁殘垣天井道坦,成為林店尾人公共活動的場所,許多活動都在這里上演,上世紀50年代的斗地主分田地,過年的舞龍燈,民間劇團的排戲都在這里。
一代鄉賢吳鳴皋先生就住在這里,吳先生是干事業的人,名氣大,很少在家里,這里要說的是吳師母。吳師母是遠近聞名的賢妻良母,待人接物和藹可親。新中國成立前吳先生辦了一個《鶯湖學社》私塾,吳先生自任校長教師,來讀書的窮青少年都是免費的,有的還要贈書本費,其開支全靠吳師母支撐著,這個學社,只有支岀,沒有收入,吳師母從無怨言。新中國成立后鶯湖學社解散,學生分流到各公立學校。上世紀60年代,吳先生的得意學生周丹臣考上浙江大學,這周丹臣父親早亡,母親供他讀書已是債臺高筑,拿到通知書時哭了,母親根本拿不岀錢供兒子上大學。吳師母得知后,毫不猶豫拿岀自己的錢,支持這位窮學生上大學。
二十世紀50年代土改時,吳師母家中頗有些田地,雇過長工,收過租,土改工作隊根據吳師母的情況定為地主成分,政策落實后,引起群眾議論,有人認為,吳師母一生樂善好施,她過的生活與普通窮苦人家一樣,要求糾正,工作隊深入調查,吳師母家果然很窮。工作隊長說,你收的田租都到哪里去了,吳師母說,你去問問佃戶就知道了。工作隊到佃戶家查詢,方知他種了吳師母的田,根本就沒有收租,佃戶很過意不去,過年時給吳師母送去一只雞或年糕之類的,吳師母總是有東西回贈,且回贈的價錢遠不止一只雞。佃戶說,似吳師母這樣的人,不要說田地不多,就是百畝良田,也富不起來。工作隊認為,這還是一面之詞,于是到吳師母家看看,吳師母家果然沒有一樣是值錢的,就連房子也是土墻的,于是將吳師母家的特殊情況向上級匯報,最后的結論是,吳師母雖然沒有田租收入,但她的田地沒有送人的契字,田地還是她的,成分還是地主,但不影響吳先生的工作前途和子女讀書升學的機會。在那個年代,吳師母能得到如此禮遇,也算好人有好報了。
改革開放后,吳師母的子女事業有成,認為老母親雖身為地主,但在物質方面沒享受過地主的待遇,于是每月寄錢給母親,叫她不要委屈了自己。吳師母不改勤儉家風,總是不亂花錢。攀門臺人認為,吳先生與吳師母的錢,就是大家的錢,都會用在大家身上。上世紀90年代開始,吳先生在巖庵風景區、百丈漈風景區、林店尾山等地建涼亭,還建文成縣人民醫院住院部的前廊,其身后離不開吳師母的支持。在建林店尾山涼亭時,吳先生已經沒有錢了,他知道吳師母身上還有兒子給他的錢,便向老伴借用,說是林店尾山這個涼亭用吳師母的名義建,吳師母笑著對丈夫說,你一生向我借過多少次錢,哪一次有還,從新中國成立前辦鶯湖學社,支持窮學生讀書起,到你岀那么多書,哪一次沒向我借?我這個地主就是讓你借窮了。這倒是事實。吳先生每次向吳師母要錢,吳師母總是傾其所有,積極支持吳先生的公益事業,當吳先生說要與吳師母建亭立碑時,吳師母說:“我一個婦道人家,支持公益事業是我的本分!眳菐熌傅暮檬分,潛移默化感染了他們的學生,當年的鶯湖學社學生王紹基在建設巖庵風景區時,投入幾十萬元,周元平在抗疫時捐款2萬元。吳先生是名人,各界冠以吳先生為“一代鄉賢”,但吳師母就很少有人知道了。吳先生去世后,當年鶯湖學社的學生,一如既往地敬重這位德高望重的吳師母,吳師母好心得長壽,去世那年剛好一百歲。80歲的王紹基泣不成聲地說:“我的老師母,世上無雙!敝茉秸f:“我一生最高興的事,就是遇上這么好的師母!眳菐熌甘桥书T臺人的驕傲。攀門臺下首住著打銀匠陳德文一家,他的后院有一叢湘妃竹(大峃人叫了絲竹),竹旁有一棵很大的柚子樹,在竹與樹之間有一副棺材,棺材放在凳子上,上面蓋了茅草,最招人喜歡的就是那棵掛滿柚子的樹,最讓人怕的就是那副棺材。柚子是餓昏了的少年的最愛,而棺材是那個迷信年代的忌諱,這是一棵早熟的柚子,柚子開花的時候招蜂引蝶,柚子成熟的時候引人招偷。在那食物十分匱乏的年代,人們對這棵掛滿柚子的大樹垂涎欲滴。特別是餓得瘦骨嶙峋的少年,總打起偷摘柚子的主意。
但最討厭的是那副蓋了茅草的棺材,看了讓人膽戰心驚,那個年代,林店尾人還是相當迷信的,物質生活內容談得最多的是吃東西,精神生活內容談得最多的就是鬼神。因此談鬼色變,而且棺材是與死人聯系在一起的,死人又與鬼纏在一起,幾次打起偷陳德文家的柚的主意,但都被棺材里的鬼嚇住了。
這鬼來無影去無蹤,誰知棺材里會不會伸岀一只手來,那時我們都很嘴饞,又是饑餓難擋,餓死不如被鬼嚇死。年紀大一點的陳德高狗膽包天,他說不要怕,陳德文打銀眼睛被火熏壞了,根本走不動,他家的幾個兒子都還小,只有阿英大一點,也根本抓不住我們。聽德高一分析,偷柚的決心更大了,現在就怕那副棺材,里邊是不是真有死人。德高的主意多,他說:“聽說古銅錢能壓邪,每個人身上裝了古銅錢就不怕鬼了!币磺袦蕚渚途w,我們開始實施偷柚計劃了,我們三人先是踩點,由哪里進去,由哪里出來。由德高上樹,由全根看守陳德文家的動靜,由我看著那副棺材。一百次計劃抵不上一次實干,德高很快上樹,很快摘柚下來,真是神不知,鬼不覺。我們得手后跑到泗洲橋下剝皮分柚,這次摘了兩個柚子,那甜中帶酸的味道好極了。
有了第一次,就有第二次,第二次更順利,那棺材里既然沒有鬼,屋里的陳德文根本聽不到,用不著前怕人后怕鬼,都是自己嚇自己。第三次摘抽時,德高說:“我們摘一個柚子是偷,摘十個也是偷,干脆多摘幾個!边@一次德高不要我們看德文家的動靜,也不要看棺材,他把柚子丟下來,要我們在地上撿。我們都聽他的。德高上樹后,把柚子丟下來,不小心把一個柚子重重地砸在棺材的蓋上,“哐”的一聲巨響!罢l在偷柚!彪S著響聲,德文的女兒阿英出現在我們面前,德高躲在樹上不敢下來了,阿英指著我和全根說:“看不出來,你們是偷柚的賊!蔽覀冋f,不是我們摘的!斑有誰?”我們指了指樹上,德高見躲不過,從樹上跳下來了,這德高年紀雖比阿英小,但輩分高,還是阿英的堂叔呢,阿英說:“想不到小叔叔還是賊頭呢!蔽覀兠φf,阿英姐,我們下次不敢了。那個全根見我叫阿英姐,也亂叫起阿英姐來。阿英對全根說,你年齡雖然比我小,論輩分,我要叫你阿公呢。全根忙說:“阿公給你賠不是了!卑⒂⑹瞧兴_心腸,見我瘦得皮包骨,不但沒有罵我們,還把地上的柚子撿起來送給我們,對德高說,你慌里慌張上樹,萬一跌下來怎么辦。德高嘴甜說:“你好人有好報!钡诙,17歲的阿英被群眾推選為村里的婦女主任。后來我們都懂事了,也長大了,與阿英姐之間彼此都很友好,我問阿英,柚子樹下的棺材是不是裝了死人?阿英說,那是她阿娘(奶奶)的壽材,放在家里,小孩會怕,又沒地方放,只好放在柚子樹下,上面蓋茅草是怕日曬雨淋,外人以為是沒有下葬的棺材。不過那副空棺材還真的起了一定作用,在那個物質匱乏,盜賊四起的年代,阿英家的打銀店,從未遭過賊偷。原來阿英家是虛張聲勢演的空城計,攀門臺人既仗義也足智多謀。
現在在的攀門臺,多數是上世紀80年代以后的建筑,只有攀門臺1號樓是上世紀40年代的舊物,現在已成危房,已經閑置20來年了,我5歲隨阿娘在這里居住,為了寫此文,溯源那塵封的往事,我又回到這里。推開那扇破舊的老門,一股霉氣撲鼻而來,多年沒有人氣的老屋,依然堆滿舊物件,我在尋找阿娘用過的舊物,居然一件都沒有。阿娘是三寸金蓮纏腳女人,她不但斷文識字,更是紡紗織布的能人,阿娘16歲嫁我阿爺(祖父),過門以后整天伴隨著紡車與織布機,一年中有9個月紡紗,3個月織布。在那個年代自家備有紡車與織布機,應是有些來頭的人家,阿娘是大峃王合吉商號的千金,王合吉商號遍布瑞安溫州,阿娘過門后,娘家的父兄都遷往溫州。阿娘小腳,去溫州需坐轎,因此阿娘過門以后就很少走動,阿娘四季都與棉花、紡車、織布機朝夕相處,根本不像財主家的千金。
夏日的早晨,阿娘要紡一個紗錠的紗;隆冬的夜晚,在那一盞如豆的油燈下,阿娘每夜要織5尺布。我5歲跟阿娘睡,阿娘總是叫我先睡,她自己坐在紡車前,把身影投落在墻壁上,低著頭,右手搖動著紡車的搖把,左手三指捏著那細長的棉條,從低處轉動著的錠針處,慢慢地拉張開來,手臂一直向后斜斜地舒展開去,直到伸直,隨著右手將搖柄反復轉動......我到半夜醒來,聽到那紡車單調的吱吱聲,叫阿娘快睡,阿娘總是說,忙完手中的,馬上就來。阿娘是出了名的紡紗好手,紡出的紗又細又均勻,誰家的新媳婦在紡紗中遇到難題,找阿娘幫忙,阿娘總是熱情相幫。
阿娘心靈手巧,不但會織普通的平布,也會織有格子的花紋布,速度之快,難以置信。電影“七仙女”里,財主要仙女一夜工夫用亂紗織成百匹綢緞,仙女點起難香從天上請來七個姐妹下凡,施用法術,一夜完成,那是神話。而阿娘夜織一丈布,那是家常便飯,林店尾人都知道,阿娘是三寸金蓮小腳,但織起布來,腳下生風。穿梭引線快如飛,如果織格子花紋布,阿娘用的是雙梭,這是阿娘的絕技,她坐在織布機前,手腳不停地忙碌著,但不會手忙腳亂,手有序,腳有律,上面一手拉動織梭,一手來回拉著扣機,把織進的棉紗扣緊,而下面的兩腳踩著踏板,把緯線上下不停地錯開,好讓梭子帶回經線,來回編織。阿娘織的布平整沒有疙瘩,加上染色得體,做的衣服棱角分明,質感上顯得厚實而粗獷。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,全家都穿阿娘織的布,后來上級要求農村“種植以糧為綱”,再則市場上推行機器織的布,慢慢地紡紗與織布都銷聲匿跡了,阿娘在一陣陣遠去的機杼聲里,紡彎了腰,織白了頭,攀門臺再也尋不到紡紗織布人了。 攀門臺的上下兩個天井,一直保留到二十世紀80年代,直到改革開放,人們終于對這塊垂涎已久的風水寶地動手了,一夜之間,先人布下的陰陽八卦陣,被挖掘機挖得七零八落,接著牽繩拉線打樁,幾年后高樓林立,攀門臺大宅院永遠消失了,但攀門臺的名字不會消失,那是攀門臺人農耕生活中的一縷舊事鄉愁。